父亲的手艺:弹棉絮
周末,家乡的儿时同伴自微信发来一篇自媒体文章,没仔细看,只瞟了一眼标题,知道和家乡的祖父辈赖以谋生的手艺活有关。今天手闲,点开读,才知道是一永康自媒体人采访我父母而写的有关弹棉絮的手工艺的文章。早些年回国听父亲提起过有摄影记者每年会有来访问报道。
双亲已经七十多岁,两人独自住在祖祖辈辈生活的村庄。我则在上世纪末来到了美国独自求学而后辗转工作,弟妹则在上完大学后各自在城里安家落户,成家立业。我在美工作十几年后曾有几年的光阴回到离祖国近的香港工作;因不惯那里的拥挤和喧嚣在五六年前又回转到了美国。以往每年的暑假都会回国呆上一个月望父母续亲情。自疫情以来已有四年没回国了。2019年疫情前曾几次邀请父母来美,可他们想趁身体还硬朗,继续他们从事了过半个多世纪的手艺:弹棉絮。虽然羽绒被云丝被等早在三十年前就几乎将棉花被挤出了市场。可年纪稍大的一辈在迎亲嫁女时总是要请师傅弹几床传统的棉被讨个吉利,因此,三三两两还是有些生意的。特别是临近迎亲嫁女多的下半年,父母有那么三四个月是天天开工为客户赶活的。
现在手工弹棉花的匠人没有几人了。话说回来,即使是早些年,棉被是生活是必需品时,弹棉花的匠人就不多。两千多人口的村子,以此为生的除了我父亲就只有另一位比我父亲年长十来岁的村民。大概是这手艺太辛苦,即使是在贫穷的年代,愿意以此谋生的人也不多。早些年,弹棉工需要起早摸黑地赶路上门为顾客服务。在空地上摊开一面平时嗮谷子的竹席子,弹面工坐在极矮的折叠简易小凳上瞄着腰工作了。有几年,我父亲到一个离家三四十里的山村为那里的家家户户干了近一个月;有时会留宿到顾客家。想回家或是挪到另一个村庄为新客户上门服务,晚上就得披星戴月地背着沉重的家伙行当回家,第二天天不亮就又得起早赶路。因此,手电筒也是必带的,乡间的小路一到太阳下山就乌漆嘛黑的。每次等他到家,我们都基本都睡了;偶有还没睡的时候,父亲会讲讲干活时在其它村庄听来的故事。 有一次,干完活父亲没来得及在客户家吃完晚饭就往家赶路,一到家沉重的工具刚落地,整个人就也倒地晕过去了。这可把我们吓坏了。请村里的赤脚医生到家来看,说是低血糖,才放了心。
近几年来,村里的竞争对手年纪太大了,力不从心,毕竟,弹棉花需要用沉重的檀木做的锤子,没有力气是干不了的,于是彻底地从这行退了,子孙辈也没有接手这手艺的。我父亲没有了竞争对手,生意比往年好些,那正是2019年。所以,我请他们来美,他们不肯来。我跟他们说现在没有人需要他们供养了,棉絮少弹一床多弹一床,无关紧要的。可他们执拗地不听。也许是我误会他们了,父母继续工作的主要原因不是钱,而是作为存世不多总人数一天天在下降的手艺人的自豪感。有一年回家,父亲拿出一本家乡的摄影记者赠送的一本书,书本用照片记录了各乡各村的手艺人工作时的照片。过去家乡祖父母辈赖以谋生走街串巷吆喝寻生意的手艺现在已然成了政府有机会就宣传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县城里的有一两座旅游大镇,每年都会请各村镇的老手艺人云集一处,展示各自的技艺,借此吸引游客和教育在互联网下成长的新一代人。
从两千年左右开始,中国的城市化进程加快,上门为顾客加工棉絮的传统方式结束。父亲采购了一部老式的机器用来初步弹松棉花,再按照传统的方式来制作棉被。这样一来,在家的母亲就成了弹棉絮的副工匠。两人起早贪黑,即使有了这原始机械的帮助,一天下来也只能弹上俩床被。花费时间最长的是在初成型的棉胎上凑字和凑图案,然后一根根放棉线。 我曾经建议他们够买已经加工好的棉网直接放到棉胎上,也不要凑图案和字,因为棉胎用时会被被套套起来,再漂亮的图案也看不到。在过去,人们常常会将棉胎单独取出来在村里太阳好的地方晾晒,所以棉胎上的姓名是必需的,可现在这样做的人很少了,再加上居住条件改善,偶尔需要暴晒棉胎,也和别家的混不到一处去,因此,连名字也不必再凑了。省略了这几道最为费时的工序,可以大大缩短每件棉胎的加工时间。可是父母固执地不听,说是用现有的棉网质量不好;至于名字和图案,他们没有反驳,只是固执地认为,还是非常有必要。
用染色的彩棉在松软如云的棉胎上凑成的龙凤呈祥,鲤鱼跃龙门,喜鹊迎腊梅等等的图案,让平淡的白棉胎顿时有了火辣辣活泼泼的生活气息,也许父母喜欢看到自己的劳动让棉胎变美的过程吧。棉胎的另一面则会凑有棉被所有和使用者的名字。因为大多是喜被,棉胎上还会加上用大红棉凑成的大大的双喜。在凑好这些图案和文字后,再往雪白松软的棉胎上一根根地手工放上棉线,再用特制的工具先是轻压,然后捻转。棉被的整个制作工艺有声、有色、有无缝合作的节奏:弹弓和弹子碰撞发出的砰砰砰极有节奏的声音, 棉花的洁白如云让人如入云端,彩棉凑成的传统图案喜庆温暖, 放棉线时两人的无间合作让人心生喜悦。
孩童时期观看父亲把那极其松软的云朵般的棉胎压扁时总觉得很可惜,因为它们失却了云朵样的轻飘;就像毛绒绒的刚孵出来的小鸡变成了羽毛参差不齐的半大小鸡一样让人兴趣索然。可父亲说,不那样,棉被寿命不长,棉线会脱落。棉线的作用就是将被弹松的棉花固定住;而且这一步是最重要的技术活,弹棉匠的手艺过不过硬,就看这一步。机器做的棉胎因为是机器的做,这一步工序往往做不到家,寿命很短,棉胎两三年就得重弹,而出自手艺过硬的工匠的棉絮盖上十年也不会有问题。
我小时候(七八岁)(父亲也不过三十左右),曾听母亲念叨过父亲为凑那龙凤呈祥的图案有烦恼过,因为觉得不够像。忽然间想起我自己的谋生方式:做科研,写文字,发论文,备教案,上课,和学生互动。在我的职业生涯的开始 不也因为觉得自己没做好而烦恼吗?尽管我读了很多年的书,父亲只读到小学。
听奶奶谈起过,父亲小学时成绩很好,可正值成份定终身的年代,父亲小学毕业那年只有贫下中农可以升学,而爷爷奶奶的家庭因为有些许薄田被评为中农,因而父亲不得升学。过一年后政策才改变了。世代为农的家庭还是太看重眼前的利益,我父亲的命运在小学毕业后就被定下来,和祖辈及村里同龄的99.9%一样去拜师学一门可以谋生的手艺。
从世俗或是外表看起来,我走出了和父母非常不同的路。但是现在想起来,其实我们的人生本质也没有很大的不同。我从小向往遥远的地方,以为远方一定有新奇的事物,人和风景。读大学时期正是中国改革开放初期,出国风正盛。人们对自己的人生有了更大的选择权,父母虽然帮不上我但也不约束我的选择。向往远方的我自然会努力跟上这追逐异国他乡的时代风;经过努力,如愿以偿,来到了地球另一端,离家乡最远的地方—美国。其实就是比较现在的生活,抛开居住环境等物质层面,我和父母辈的生活也没有本质上的不同。
因为子女都上了大学跳离农门,父母亲没有儿孙绕膝。有人上门求棉胎,他们就工作,平常就整理村外很小的一块地;闲来无事时,父亲常常到村里老年人常聚的小店附近聊天闲谈,或是在家拉拉二胡听听婺剧。我生活在居住分散地广人稀的美国,生活简单。除了做好安排的教学任务,闲暇时做些科研,有空时出去徒步或慢跑。我没有去酒吧的习惯,在美国少亲友,又住在郊区,闲时我的乡村小店就是油管网络还有华人的newmitbbs,文学城,当然网友不像我父亲村里小店的聊友,同一个村庄长大,大家多少有些熟悉,网友可以来自全球各个角落,背景各异;当然,更多的时候,我会找经典的书籍阅读-前人留下的经过时间考验的有系统的由文字承载的思想。
刚读完中国官方推崇的王阳明的《传习录》。官方之所以推崇它,大致是因为心学和佛教出世的方法不同,王阳明的心学鼓励人们积极入世,在做事中磨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心学强调人人都有良知,去掉世俗欲望的遮蔽,良知就显现了;而只要良知明,碰到事,自然就明白怎样应对,怎样是合乎天理的了。王阳明的良知有些类似西方的哲学中所说的“consciousness”, 尼采的”超我“一样,或是佛家的”本性光明“一样,是人人具足,无你我之分的。到底什么才能让我们安身立命?到底活着是什么。在心学看来是通过做事的磨练一点点拨开遮蔽的迷雾,让本性良知大放光明。
我早已放下了做大事的志。世俗追捧的名利我向来渴求的欲望不强。现在看来,我只需要和父辈一样踏踏实实地把眼前的事做好,在做好事的同时修身,慢慢地发现并改掉自己的毛病就可以了。受教育的多少,社会地位的高低,收入多少,甚至愚笨还是聪慧都不是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