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教育程度少的人语言能力差是个谬误

高级语言存在的普遍性震撼了语言学界，也正因为如此，专家们开始重新审核并推翻了语言是文明结出的果实这个普遍看法，转而得出了语言是人类的一项特殊本能的结论。不同文明社会的文化发明的高级程度往往与其文明的高度正相关。譬如，钻石取火的原始部落往往靠刻骨结绳来计数；而现代文明社会则用电来加热食物，用电脑来统计数字。只是，这个正相关的关系并不适用于语言和文明程度。旧石器时代原始部落使用的语言和现代文明社会的语言一样精深而复杂，并无二致。人类语言学家 Edward Sapir 在本世纪初曾这样写道，“关于语言形式的高低，文明人和野蛮人并无高下之分。柏拉图相较于马其顿靠打野猪为生的原始部落，中国的孔子相较于印度阿萨姆邦茹毛饮血的野蛮部落，他们的语言能力旗鼓相当、不分伯仲。“

举个例子吧，Cherokee 印第安土著发明了非常聪明的”代词系统“。 这个系统可以区别”你和”我“，“另外一个人和我”, “其它几个人和我”， “你，一个或更多其它人， 和 我。“ 相比之下，英语则简单地把这几个情况归并为”我们 （we)”.

现如今社会大大低估了不少社会阶层的语言能力。譬如，人们普遍认为，受教育不多的蓝领或下中产的语言比较简单粗糙。这样的说法语言学家并不认同。

日常会话对身体健康的人来说毫不费吹灰之力；但是实际上说话和辨别色彩及走路等能力一样得力于大自然地巧夺天工的造化。只是因为这些能力几乎人人都有，大家习以为常，不会意识到其背后精巧复杂的设计而已。比如英语中像”where did he go？” 或是“The man I met killed himself” 等几十个常用的通过组合词语来表达意思的句式，任何正常人都能驾轻就熟地使用。但就这些看起来稀疏平常的能力，科学家和工程师们呕心沥血几十年的刻苦研究设计出人工语言系统，即使是当前被认为最高级的智能语言系统HAL 和 C3PO都远远逊色于大街上任意一个人的语言能力。

普通人不会意识到语言的核心机制，但却会过多地关注语言的修辞等比较表面化的东西。譬如，不同地区使用的方言之间存在的细微差异， 像 “isn’t any”  和 “ain’t no”, “those books” 和 ”them books”, “dragged him away” 和 “drug him away”, 人们通常认为只有没受过多少教育的人才会用每组语句中的后一种说法。其实差别不在对语法掌握的熟练度。两者之间的差别不大，譬如，美国有些地方称蜻蜓为”dragonFly” （龙蝇），而一些地方称其为”darting needle” （飞针）， 英语称犬类（Canines)为狗（dog),而法语却称犬类为“chiens”。更容易让人误解的是人们普遍称标准英语为”英语“，而其他和标准英语有差异的英语为”方言“，从而让人误以为它们之间有着根本的差别。语言学家Max Weinreich 这样来定义语言的：每种语言都是一门有军队和警察的方言。

即便如此，非标准英语的语法有缺陷这个不正确说法广为流传。1960年代一群好心的教育心理学家宣称：美国黑人孩子由于缺乏平等的文化教育机会以至于他们不能掌握真正的英语，只得依靠一些非理性的行为来表达他们的想法和情感。此结论的依据是黑人孩子非常怕标准考试。如果这些心理专家们多听听这些孩子平常的对话，应该不难发现这样一个事实：美国黑人文化是非常口头化的，尤以年轻黑人为甚，他们的街头文化非常崇尚精湛高超的语言艺术。以下的对话摘自语言学家William Labov 在纽约黑人区采访一少年匪团里一位叫Larry的成员。 Larry 是团伙里最粗野的一位头头。

Labov 在他的论文里这样写道，“本文的大部分读者如果初次和Larry 打交道，双方都会做出同样负面的反应，”

（Larry)： You know, like some people say if you’re good an’ shit, your spirit goin’ t’heaven . . . ‘n’ if you bad, your spirit goin’ to hell. Well。bullshit! Your spirit goin’ to hell anyway, good or bad.

（中文翻译）’有人说什么好人死后灵魂上天堂，坏人死后灵魂下地狱，那是放狗屁，是好是坏死后灵魂都得下地狱。“

（Labov）： ”why” (为什么）？“

（Larry)： I’ll tell you why. ‘Cause, you see, doesn’ nobody really know that it’s a God, y’know, ’cause I mean I have seen black gods, white gods, all color gods, and don’t nobody know it’s really a God. An’ when they be sayin’ if you good, you goin’ t’heaven, that’s bullshit, ’cause you ain’t goin’ to no heaven, ’cause it ain’t no heaven for you to go to.

[. .. jus’ suppose that there is a God, would he be white or black?He’d be white, man.] ”

（中文翻译）我告诉你为什么，因为，没人知道真正知道到底有没有上帝。因为我见过黑上帝，白上帝，各色上帝，但没人能告诉我哪个是真的。当他们说好人上天堂，他们是在放屁，因为你上不了天堂，因为没有天堂可上。就算有，那你说上帝是黑的还是白的？

顿了一下，“我觉得上帝应该是白的”

（Labov,）： “why” (为什么？）

（Larry）：, “Why? I’ll tell you why. ‘Cause the average whitey out here got everything, you dig? And the nigger ain’t got shit, y’know? Y’understan’?So—um—for—in order for that to happen, you know it ain’t no black God that’s doin’ that bullshit.

（中文翻译）为什么，我告诉你为什么。因为普通白人要什么有什么，而黑人屁都没有一个，你懂吗？为什么会这样，你该晓得一定是因为上帝不是黑的，要是黑的上帝会这么扯蛋吗？”

咋一看，Larry 的语法很有问题，但在语言学家眼里，Larry 说的英语严丝合缝地遵守黑人英语的规则。这门方言最有趣的地方就在于从语言学的角度来看是多么的无趣：如果Labov不向人特地指出来用以驳斥黑人贫民区长大的孩子缺乏语言技能的说法，黑人英语会被归为另一种语言。美式标准英语里“There” 是一个没有含义的联系代词，黑人英语则相应地用 “it”来代替. ” There’s really a God ” 和 Larry 的“ It’s really a  God”. Larry 的 双重否定一致 ” You ain’t goin’ to no heaven” 在很多语言中可见，如法语 ( ne… pas). 和标准英语一样，Larry在疑问句中倒置主语和助词，只是倒置的方式和标准英语不同。黑人的疑问句通常有双重否定，“ Don’t nobody know” 但标准英语只在反问句里里使用，“Doesn’t anybody know”. 黑人英语还通常省去联系助词，” If you bad”  这个省略和正式英语里的缩写类似，如“he is” 缩成，”he’s”, “you are” 缩成” You’re“， ”I am“ 缩成 ”I’m”.

但在下面情况下并不允许缩写，下面的后一种情况不符合语法规则。

yes, he is ! —> ” Yes he’s!

I don’t care what you are.  —-> ” I don’t care what you’re”

Who is it? —-> “who’s it?”

同样的在黑人英语里下面的情形下联系代词不能省略，下面的后一种情况不符合语法规则。

Yes  he is! —-> Yes he!

I don’t care what you are. —> I don’t care what you.

Who is it?  –> Who it?

还有注意黑人英语和标准美式英语相比并没有特别的省略词汇的倾向。有些时候，黑人英语会完整地把此拼出来，但标准美式英语往往会缩写，如，“I have seen” (黑人英语）， ”I’ve seen” (美式英语）。对比两种语言，有些时候，黑人英语比美式标准英语更准确。 ”He be working” 意思他通常会工作，很可能他有一份长期的工作。 “he working” 则意思”他此刻在工作“ ， 但美式标准英语的 ”he is working” 则没法细分这两种情况。

更进一步讲，Larry 说的类似这样的句子，“ In order for that to happen, you know it ain’t no black God that’s doin’ that bullshit”， 他的发言使用了一整套的语法用具。Larry 的水平电脑专家们即使再怎样大伤脑筋也没法让电脑完整复制诸如从句，复结构，句子的从属关系等等，更不要说Larry 的发言包含了一些相当复杂的神学辩论。

Labov 的另一项研究则根据不同社会阶层、在不同社交场景的谈话录音来统计符合语法的句子百分比。这里的语法是指”说话者的句子遵守某些连贯一致的规则。“ 譬如，一人问 ”where are you going?”  如果回答，“To the store’, 虽然答者的句子不完整，但不能把这算成有语法错误。因为这样简略的回答在对话中再正常不过了，而完整的回答，”I am going to the store.” 反而听起来生硬不自然因而在实际生活当中很少被采用。根据这个定义非语法的句子包括随意断掉的句子，一些含糊不清的嗯哼哈哈，不小心的语误，或者其它零碎的句子等。Labov的统计结果非常有意思。大部分在非正式场合说的语句都是符合语法的，劳动阶层的语法正确率高于中产阶层。更有讥讽意义的是学术会议的文章摘要犯语法错误的比例最高。